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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小说:《武引魂》(八)

更新时间:2019-12-16 22:14:42 来源: 作者:刘昌金 浏览19354次 文字大小:

原创小说:《武引魂》

文|刘昌金

“同志哥勒,今天不是我不想卖,”店主也急了:“是我今天,今天确实莫得法子卖。”稍顿了下,他对大家解释道:

“这两天,看到你们在田边地角上忙来忙去,有人说,是将来要往这坝上引水,我们大人娃儿确老八实都感谢你们。莫说卖,只要家里头有,我们送都要送给你们吃。有些事,你们是不晓得哦。我们这个地方,三六九逢场。到了逢场天,有人来赶场,食品站才得杀一条猪出来。平常里头,鬼都见不到几个。今天八号,明天才有猪杀。你说今天,喊我,喊我到哪里去给你,给你找肉来卖嘛!”

“宋指挥长,张老汉儿说得对,我们‘干坝王’就是这个样子。”平时不善言语的苏文星怕两人吵起来,急忙插了一句。“干坝王”就这么一个小饭店,父亲在的那阵,一个月寻一个赶场天,带上家里的那个旧瓷盅,买一块钱的肉回来打一次“牙祭”。肥锅肉两毛五一份,四份刚好装满一盅,两爷子饱餐一顿,油汤合干饭吃下去,可以管一个月。父亲走后,他一个月来这里吃一顿,两份回锅肉,半斤干饭。六毛钱,半斤粮票就完事,回家免得再洗锅灶。现在每月回一次家,仍像当年父亲那样,用旧瓷盅买一块钱的回锅肉,妻子在家把饭煮好等着。以前父亲总让他多吃,现在他让妻子多吃。妻子自然不肯,他安慰说,“你干活苦一些,累一些,我现在好歹还算半个文化人,你比我更需要营养。”从工地下来,他一直在想七队土岗上刚才钻井取土的情况,况且今天是地区领导在安排,也就默默地跟着大家走。

“宋,宋指挥,指挥长,”听到这句话,张老汉这才认出苏文星,他一下子缓过气来。“哦,宋领导,这个苏秀才,他现在可是你们公家上的人,我没给你,大领导,说过半句假话吧?”没等宋指挥长回过神来,或是怕错过现在这个机会,以后就再没有时间向上面的领导,当面反映“干坝王”这儿的实情,张老汉忙不迭地又解释说:

“宋领导,你是不晓得的哦。昨年子,一个冬天没下过几颗雨,今年子翻春到现在,天老爷还是没下过几颗雨。我们这儿就是这个样子,我爷爷的爷爷就说,冬干春旱又夏旱,莫得哪年躲得脱。种地全靠老天爷,要想吃饭等救济。这些话呢,可能说得有点过,可是,可是我们这个坝坝上,人都缺吃的,又有几家养得起猪。听食品站的王书记说,我们‘干坝王’杀的猪,有好多都是从其他公社调济上来的。

“十年前,上头就说,要修啥子武引渠,水要流到我们‘干坝王’上来。木桩桩打了,石桩桩也埋了。十多年了,木桩桩烂了,石桩桩也玉了,可就是光打雷,不下雨,把人的眼睛都望穿罗!庄稼人啊,守到这么大片土地,可就是种不出几颗粮来!你们说,这究竟是个啥子板眼儿嘛!”

在坐的都默不着声,谁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开心见肠地责问。见客人们吃不到饭、肉,脸上不悦,张老汉儿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,他又苦笑着说:

“各位领导,师傅同志,我今天莫得别的啥子,只有红苕凉粉儿和些蔬菜,坛子头还有些老白萝卜。这凉粉儿虽然比不上你们城里头的‘钟凉粉儿’,但还可以下口。我就给你们弄两碗,炒几盘小菜,再烧一盆老萝卜汤。这老萝卜汤啊,既解渴又消暑气,各位今天就将一顿,行不?”

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张老汉儿忙叫小徒弟动手洗锅,把灶膛内的火拨大。他洗完莱和洗凉粉儿,让徒弟去动刀,自己端着一盆水走过来。看着黄乎乎的水,大家不知这店主是何意,张老汉儿先开口了:

“领导同志,各位师傅同志,这个水,你们看到黄杠杠的,这还是我们从五里外的‘望天塘’里舀回来的。我们这个凼的人,吃的喝的,都是这个黄水。你们说,哪个人的睑上好看,哪个能像旱涝保收的城里人哪么滋润?”突然,他像悟到了什么,忙改口道:“说多了,说多了。你们稍坐,稍坐一下。”

目送张老汉端着水向灶台走去,大家眼里都含着泪珠。我们只有加倍努力,尽快完成地质勘测,作好规划,早日把水引上坝来,才能满足这里,以及旱区人民祖祖辈辈盼水的愿望。

......

“小何,你心里确实害怕,今天不愿意出门,跟到我去绵阳,我就不勉强了。今天就是天塌下来,我一个人,也要把这些地勘资料送到绵阳去。不然,我们这么多天的努力就白费了,怎么对得旱区的人民。”

说完,苏文星将资料袋抱在胸前,转身而去。小何心里心里也沉甸甸的,刚刚过去的这些日子确实太不容易了。苏大哥前天还说,等这次勘测工作结束,他就要当爸了。小何不禁鼻子一酸,冲着苏文星的背影叫了一声:“苏大哥,我跟你去!”

从县水利局出来,巷子里冷冷清清,商铺紧闭,就连平日十分热闹的小吃店,今天都还关着店门。路人三三两,行色匆匆,有人带着家眷细软,似出门逃难。苏文星知道,那是“红总司”的头头们,他们怕“野鸭子”上门来报复。两人出九倒拐转弯向西,很快就到新西门口。街口由佩戴“野战兵团”红袖标的武装人员守着,他们对过往人员严加盘查,尤其是出城的。街口北侧的县汽车站,也被这些武装人员封了。没有任何车辆出入。车站的高音喇叭,伴随着一阵阵高亢音乐声,是一段雄浑的男中音:

“雄伟的井岗山,‘八.一’军旗红。

开天辟地第一回,人民有子弟兵。

从无到有靠谁人,

伟大的共产党,伟大的毛泽东!

“两万五千里,万水千山。”

......

两人来到街口,武装人员拦住他俩。

“出城去干啥子?”

“去绵阳送资料。”

“送啥子资料?莫不是去绵阳,给‘红总司’送我们在城里的兵力布置?”

“看你兄弟说的,”苏文星一笑,从口袋中摸出一个文件袋,指着上面的铅印红色小字:“兄弟,认字不?”小伙子低头一看,那六个红色小字是“武都引水工程”,下面是钢笔用蓝黑墨水标注的:三台灌区地质勘测资料汇编。他一抬头,像突然醒悟了什么,盯着苏文星的脸:

“你洗刷子老子是不是?老子好歹还读了几年书,这几个字,老子还是认得到的。”没等苏文星解释,另一手握长枪,年纪稍大的武装人员咕噜道:

“真是两个榆木脑壳。现在是啥子时候,大家都讲夺权,你两爷子搞啥子水嘛!未必然搞水能巩固红色政权?”

“对,对!你们这不是,在跟无产阶级专政唱对台戏吆?”

“我看你们啊,都还太年轻”,苏文星壮起肚子,看着这七八个武装青年,微微一笑:“缸里莫得水,柜子内莫得粮,你几爷子只有打呵欠,血战个球。”

人群里还有想反驳的,尚未开口,听有人道:“龙司令来了!”人群很快让出一条路,身穿草绿色军服弟兄佩戴红袖标,腰扎咖啡色武装带,手提驳壳枪的龙卫东大步走了过来。

“原来是苏兄,”扭头扫了眼这群手下,龙卫东招呼道:“这是我重庆水利学校的同学,各位不得无理。”然后,他转过脸来,看着苏文星:“苏兄,在学校头我就晓得,你这个人呐,一根肠子通屁(眼)儿,现在啥时候了,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。唉!武引工程,武引工程,你的武引工程,它就真的,真的有哪么重要?”

“龙老弟,不,现在我该喊你龙司令了。毛主席说,‘有收无收在于水,多收少收在于肥。水利是农业的命脉。’这个,难道你小弟忘了?我说兄弟,老百姓都晓得,人是铁,饭是钢,那皇帝老儿饿了,也都还想喝口汤嘛!”

“苏兄,你莫说了,今天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办,就不送你了。只是一一”,龙卫东笑了笑:“不好意思,今天所有的汽车,一律不准出城。你们两位,看来,今天就只有走起去绵阳了。”

“莫得啥子关系,这么天都这么走过来了,再多走这么一两天又算啥子嘛。”

龙卫东本想给苏文星两人开张路条之类的东西,但那样也许会凭添麻烦,也就算了。“唉,真是他妈一个怪人!”他叹了口气,转身向东,朝城中心而去。苏文带着小何,出街口大步向北而去。

资料送去绵阳后又没了消息,苏文星知道,这么大的一个工程,将耗资数千万,涉及上百万人的生产,生活用水,以及灌区的经济建设布局的工程,即便在正常情况下,上级领导规划和决策都需要有一段时间来认真考虑,何况现在这个非常时期,不少领导同志的正常工作还经常被造反派小将们所打断。等待常常是磨人的,好在不久妻子分娩了。女儿的降临,小院里又多了一分生气。

第二年,按照毛主席的命令,“红总司”和“野战兵团”都纷纷交出自己手中的武器。各派力量联合起来,从上到下,都成立了新的政权形式一一革命委员会。工厂开始“抓革命,促生产”,工农兵代表进校园,各类学校开始“复课闹革命”了。

八月的一天晚上,童副县长,现在是县革委分管农业的童副主任,他突然来县利局单身宿舍找苏文星。苏文星知道,这一年多来,童主任一直在跑人民渠的事。人民渠六期工程前年竣工,从中江过来的渠道,在三台境内仅一公里长。这七八年来,正如老百姓所说的,“三台人,生得莽,建了德阳修中江。”为支援德阳到中江段的“百里渠”工程,三台人搞大兵团作战,出动民工数十万,以区、乡、社、工厂、学校、医院为单位,按团、营、连、排的编制,自带干粮,就近徒步出发。他们睡猪圈,歇牛棚,卧街沿边边,夏天遭蚊虫叮咬,冬天冻得瑟瑟发抖,所得到的仅是每天两毛钱的补贴。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,一切都只能靠自己。他们围绕着一条石灰线,边施工,边设计,边规划。缺少炸药,就自己生产。为尽快建好水渠,流血流汗不说,有时还要以生命为代价。那一夫,德阳白马关库房炸药爆炸,顿时浓烟滚滚,火光冲天。三台民工团,时任指导员的何校长(新德小学),当机立断冲入火海,为抡救其他人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。这场事故,死亡十八人,伤数十人,而三台民工就占一半。如此巨大的牺牲,仅换来这么一个结果。不要说这数十万民工不服气,就是县上的许多领导,心里也不服。童副县长多次跑省里,要求在三台境内建一大型水库,以解决涪江右岸地区的用水问题。得到的答复总是:现在国家财力有限,你们要顾大局。

对这位山西汉子,前年开始搞武引三台灌区地质勘测,苏文星就比较熟悉了。他今天的到来,又会有什么事呢?从童主任通红的脸和严肃的表情上,苏文星预感,今天的事非同一般。果然,他坐下先擦了擦脸上的汗珠,猛喝了两口桌上刚倒的凉白开水,这才两眼盯着苏文星:

“小苏,现在有一件大事,你敢不敢去做?”

“童主任,什么事?”

“当然,俺决不会是让你去干啥子坏事。不过,这件事呢,说不定会影响到的前途,甚至可能会受党纪处分?”

“童主任,难道是为鲁班水库的事?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你为这事跑了一年多,上面还是不同意,这又不是啥子秘密。”

“是啊!”童主任上叹了一口气:“唉!若是要等到上面完全同意,俺们才动手,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!”

“那你想怎么办?”童县长来三台整整二十年了,在大会上发言,他尽可能用普通话,但在下面与人摆谈,有时仍免不了那种山西味。这一点,苏文星早已习惯了。

“小苏同志,”童主任没直接回答苏文星,而是把话题扯向了一边:“1949年春,攻打太原城的前夕,俺刚升为连长。战前的动员会,老团长先给俺们营、连、排的干部们讲了一件事:淮海战役初期,栗裕将军对毛主席亲自签署的作战命令产生了分岐,并即刻向毛主席发电报,提出自己的意见和战略打法。你们要晓得,在十分艰苦的长征途中,毛主席用兵用神,我军指战员早已将主席奉为神明。我们当时在下面想,栗裕将军这次一定要吃苦头了。谁知接下来,战场上部队的机动和具体的打法,居然完全是按栗裕将军的设想进行的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当时主席看了栗裕将军的电报后,微微一笑,对身边的周副主席和朱总司令说:‘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,战机稍纵即逝。作为前线的指挥员,我们要相信他们,他们最了解情况,也是最有发言权的。”主席当时命机要员给栗裕将军回电:你们可相机决断,不必再向中央请示。今天的情况,小苏你知道,俺们是不可能向毛主席请示的,即使请示了,他老人家也未必能收到。那怎么办?俺们干脆自己先干起来,把工程夺开,等生米煮成熟饭了,再说!”

“那一一”,小时看三国,苏文星知道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,单刀赴会等英雄故事,今天从童县长或童主任这位山西汉子的身上,他仿佛又看到了一千多年前关老爷的神态。还没等他开口,童主任又道:

“小苏,俺知道你想要说啥子,其实,这也是俺今天来找你的目的。”童主任稍缓了口气,又喝了两口水,这才慢慢说道:

“俺的想法是这样的。你这个搞地质的也晓得,俺们三台这地方,地貌为中,浅丘陵地区,河流众多,沿河多为河谷冲积带,丘陵地区占灌溉区幅员面积百分之九十以上。年降雨量呢,空间和时间上的分布,都极不均匀。再加上植被不是很好,水土流失严重。单是涪江河每年带走的泥沙,就大约是51万吨,相当于蚀去耕地沃土1300亩。老百姓说得好啊,‘水在低处流,人在岸上走。天干用不上,洪水又遭殃’。

“绵阳地区,现在是地革委农业组,他们牵头要搞的武引工程,直到现在,不管省革委也好,绵阳地革委也好,他们也还有没拿出具体的方案来。即使这个工程将来修起来了,它也只是解决涪江河左岸,那四五十个公社地区的用水问题。而涪江河右岸,凯江河地区的这些老百姓还是用不上水,这一大片地区的农民,他们要用水,又该怎么办?

“俺们的农民兄弟,他们饿着肚子,无私奉献,数十万人,流血流汗,奋斗了七八年,水渠都修到自家门口了,俺们却停下,不修了。不要说老百姓怎么议论,怎么骂俺们,作为共产党员,俺们扪心自问一下,俺们入党宣誓的时候说过什么?俺们对得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再告诉我们,要谦虚谨慎,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吗?

“鲁班公社那个地方,俺反复看了,这个地方你也晓得。鲁班场的地势,比俺们的县城要高出六十多米。俺们把周围那几个山包围起来,修它一个大型水库,把人民渠的水引过来。这样子的话,不仅俺们三台这一大片农业用水的问题解决了,相邻的射洪、中江,他们的那一片区,也可以受益。俺把这个意思,反复给上面说了,他们就是不同意。所以,逼上梁山,俺们只好自己先动手了。现在,俺们还不能给射洪、中江说,至于俺们干起来以后,他们要配合起来搞,当然是求之不得罗。

“小苏,你是学水利的,武引区域的地质勘测又搞了几年,应该是既有理论知识又有比较丰富的实践经验了。现在,看你敢不敢冒这个险,跟到俺,俺们一起来搞这个鲁班水厍?年轻人,当然,你要是不愿意,也莫得啥子关系,就当俺刚才的话没说。”

“童大哥,童主任,你这样的老革命都不怕,我一个年轻党员,还怕啥子嘛!大不了丢了工作,开出出党,我还是回‘干坝王’种地去!”

“小苏同志,苏老弟,俺等的就是你这句话。你可不要反悔!”

“童大哥,这又不是干啥子坏事,筑坝建塘,修渠引水,这是造福千秋的大事,也是在给老百姓办一件大事、实事,我有啥子反悔的嘛!”

“好,苏老弟,话不多说。从现在开始,这鲁班水库工程的地质勘测和大坝设计、施工监督,俺就交给你,由你全权负责。当然,俺今天也要把丑话说到前头,如果将来,俺说的是如果将来,鲁班水库大坝因设计或工程质量上出了问题,这就不仅仅是犯错误的问题了,而是一定要负刑事责任的!”

“童大哥,不,童主任,我苏文星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:我一定不辜负党和人民的重托,一定尽快地,保质保量做好鲁班水库工程的地质勘测工作。如果将来,水库大坝因设计或施工质量而出现问题,所造成的一切后果,将由我苏文星承担一切责任!”

“好,好!小苏同志,俺的好兄弟,俺相信你!”

两个男人,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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